一月六日-《病毒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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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楼到了,月光透过天窗照在我的脸上,我能感到自己额头的汗珠,忽然门开了,晕黄色的灯光照射出来,我看见了她的脸。卡罗琳,我的卡罗琳,我握紧了她的手,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。她有力的手把我拽进了房间,我可以感觉到她的饥渴难耐,她重重地关上了门——今晚是我们的。”
他突然停止了叙述,眉头紧紧地搅在一起,他已经说不下去了。我惊奇地看着他,然后又看了看莫医生。莫医生对我笑了笑,说:“别害怕,他在回忆,回忆1934年他的一场经历。”
“1934年?他看上去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啊,1934年我爷爷还是个少年呢。”我难以置信。
“我理解你的反应。你难道不知道他刚才叙述的那栋洋房究竟在哪里吗?就是这里啊,就是现在我们所在的房子。半年前,他路过这栋房子,突然感到非常眼熟,虽然此前从没来过这儿,于是,他开始慢慢地回忆了起来,他觉得自己来过,是在1934年来的,来和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偷情。”
“他有精神病吗?”
“不,他回忆起的是他的前世。他的前世是30年代上海的一个青年。起初我也不相信他的话,但后来问过当年在这里做过佣人的几位尚健在的老人,证实了这栋楼在30年代的确住过一个叫卡罗琳的法国女人,她的丈夫长期在中国的内地经商,于是在这栋楼里,留下了许多风流韵事。而他,是不可能事先知道这些的,所以,我相信他对前世的回忆是准确的。”
“这也是治疗?”
“那当然。好了,下一个。”莫医生俨然在发号施令。
那个老人开始说话了,还是闭着眼睛:“夜很深了,送葬的队伍终于来了,100多个汉子抬着一具硕大无比的棺椁,棺上涂着五彩的漆画,美得惊人。我的眼前是一座山丘,非常规则的四面三角体,这就是秦始皇帝的陵墓。在直通陵墓的大道两边,分立着数十个巨大的铜铸武士,在黑暗中,一束束火炬点亮了原野。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,直到地宫的大门突然开启。我们跟随着伟大的始皇帝的棺椁走下台阶,阴森的黑暗笼罩着我们,我们已经走入了地下,甬道似乎长得无边无际,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的金属摩擦声。我们似乎在冥界的长路上跋涉,突然一扇大门打开了,我们走进那扇门,我感到无数金色的光芒刺进了我的眼睛,我抬起头,擦了擦眼睛,终于看清楚了,我们的头上似乎还有另一片天空,光芒如同白昼,脚下有着另一片大海,用水银做的大海。伟大的地宫,我明白我们进入了伟大的秦始皇帝的地宫。地宫里有无数陶俑,成千上万,宛如一支大军,我们小心地穿过它们和遍地黄金的宝藏,在地宫的中心,我们安放好了棺椁。我们向始皇帝行了最后的跪拜礼。永别了,皇帝。最后,我们留恋地看了地宫最后一眼,人生一世,夫复何求?我们离开了地宫,关上那扇门,通过长长的地下甬道,向地面走去。等我们即将回到地面的时候,最后那扇大门却紧闭着,怎么回事?我们用力地敲打着门,呼喊着,但没人理我们。他们抛弃了我们,我终于知道了,我们自己也是殉葬品。在黑暗中,我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。”
“够了。”莫医生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说得很好,你的治疗效果很显著。我需要的是细节,你做到了,非常好。”
“他的前世居然是为秦始皇陪葬的士兵,真太不可思议了。”我插了一句,其实我心里觉得这非常荒唐,这老头的想象力过于丰富了,可能有妄想症。
“不可思议的还在后头。女士,现在该你了。”莫医生的嘴角露出了一种暧昧的笑意。
“我不想说。”那女人的回答让我吃惊,但马上心底又暗暗高兴,莫医生这回总算碰壁了。
“我知道,回忆会让你十分痛苦,我非常理解你,但没关系,说出来,你就会减轻自己的痛苦,而且我相信这位年轻人一定会为你保密的。”
他是在说我吗?
“那是一场噩梦,尽管我希望这只是梦,但可惜,那不是,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,在我灵魂的另一个躯壳里。那是1937年的12月,我在南京。那个冬天,我们一家都没来得及逃走,满城的溃兵,挤满了各条道路,我们走不了,只能躲在家里,听着隆隆的炮声由远及近地在耳边响起。第一天晚上,什么也没发生,我们在恐惧中度过了一夜,第二天我悄悄地打开了窗户,发现街道上到处都是尸体,中国士兵的尸体,三三两两的日本兵端着刺刀扎入那些还有一口气的中国士兵的胸膛;还有一排排的中国俘虏被他们绑起来,向长江边的方向押去。我胆战心惊地关上了窗户,一家人不知该怎么办好,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,一群日本兵冲了进来,他们端着枪命令我们交出钱财,我们交出了家里所有的现金和首饰,最后,他们还是开枪了,先是我哥哥,他的头部中弹,我的妈妈和爸爸,身上中了几十颗子弹,最后是我弟弟。他们命令弟弟跪下来,然后一个人抽出了长长的军刀,砍下了——我弟弟的头。血,全是都血,喷了我一脸,他……对不起,我说不下去了。”女人万分痛苦地说着。
“说下去!”莫医生再次使用了命令式的口吻。
我觉得他很残忍,他似乎是非常喜欢听这种可怕的事情。
“是。”她在莫医生的命令下终于服从了,“然后,他们把我摁在了地上,撕烂了我所有的衣服,他们的手上全是血,在我的身上乱摸,然后……”忽然她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身体,好像真的有人在撕她的衣服,刚才平静的语气也消失了,而是大声地叫起来:“放手!畜牲,我求你们了,不要……”
我注意到她的脸上已经流下了两行眼泪,我不敢相信她是在说谎,又偷偷地观察了莫医生,他的眼睛里却放射出兴奋的目光,好像这反而刺激了他的什么感官。
她突然睁开了眼睛,泪流满面地退后了几步,接着,打开门就走了出去,门外传来她急促的下楼声。
“你知道吗?”莫医生靠近了我说,“那些日本人是轮流的。”
“无聊。你不该强迫她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。”
“每个人都应该直面痛苦。”他居然还振振有词,然后又对地上的一老一少说,“好了,今天的治疗到此为止,你们都很棒,下一个疗程准时来报到。”
一老一少睁开了眼睛,走了出去。
“好了,下一个是你了。”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莫医生两个了。
“我?”
“来吧,坐在地上,干净的,闭上眼睛。”
“不,我不相信这个。”
“你必须相信,坐下。”他又一次用了命令式的口吻,我发觉他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,也许是他善于虚张声势,我竟真的坐在了地上。他继续说:“闭上眼睛,好的,放松些,放松,再放松——”
他居然一口气说了几十个“放松”,我也记不清他说了多久,总觉得自己的确放松了下来,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,思维变成一种独立的东西,最后,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一句话:“你已经不再是你了。”
我不再是我了?
瞬间,我好像坠入了坟墓中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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